第六十三回 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西岭雪一回一回解红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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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生自梦中醒来,自觉已经完整走过了春秋八十载,一回头,却见黄粱米饭尚未煮熟,原来不悲欢离合繁华寥落不过是瞬间一梦,顿悟世事皆空,不过黄粱一梦,遂随吕洞宾去了。

    这番经历,和贾宝玉本为神瑛侍者,特地来到凡间造缘历劫,最终还要回到警幻座前销号,是一样的轮回。难怪宝玉会听了曲子点头不语了。

    值得一提的是《仙缘》结尾时,八仙点化卢生,每人一段,连唱了一套《浪淘沙》:

    汉钟离:甚么大姻亲。太岁花神,粉骷髅门户一时新。那崔氏的人儿何处也。你个痴人!

    曹国舅:甚么大关津。使着钱神,插宫花御酒笑生春。夺取的状元何处也。你个痴人!

    李铁拐:甚么大功臣。掘断河津,为开疆展土害了人民。勒石的功名何处也。你个痴人!

    蓝采和:甚么大冤亲。窜贬在烟尘,云阳市斩首泼鲜新。受过的凄惶何处也。你个痴人!

    韩湘子:甚么大阶勋。宾客填门,猛金钗十二醉楼春。受用过家园何处也。你个痴人!

    何仙姑:甚么大恩亲。才到八旬,还乞恩忍死护儿孙。闹喳喳孝堂何处也。你个痴人!

    这几段歌,不正与《好了歌》的四难忘如出一辙么: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功名、金银、娇妻、儿孙忘不了。

    巧的是,宝钗生日宴上,曾向宝玉推荐了一支《寄生草》,说的是鲁智深出家。彼时宝玉懵懂未开,只觉得曲美词好,喜得手舞足蹈;这次,又是宝钗命芳官唱曲,再次点明宝玉出家的大结局,而此时的宝玉年纪渐长,悟性渐开,再听到这些曲子时已经不像从前那般漠无所感,而是若有所悟,点头不语了。

    更可叹的是,芳官自己,不久之后也将面临出家为尼的命运,到底像她唱的曲儿那般:“翠凤毛翎扎帚叉,闲踏天门扫落花。”礼佛求仙去了。

    (三)

    寿宴之后,作者有段浓墨重彩的“改名”大戏,再次突出了宝玉对芳官的重视——

    (宝玉)因又见芳官梳了头,挽起攥来,带了些花翠,忙命他改妆,又命将周围的短发剃了去,露出碧青头皮来,当中分大顶,又说:“冬天作大貂鼠卧兔儿带,脚上穿虎头盘云五彩小战靴,或散着裤腿,只用净袜厚底镶鞋。”又说:“芳官之名不好,竟改了男名才别致。”因又改作“雄奴”。芳官十分称心,又说:“既如此,你出门也带我出去。有人问,只说我和茗烟一样的小厮就是了。”宝玉笑道:“到底人看的出来。”芳官笑道:“我说你是无才的。咱家现有几家土番,你就说我是个小土番儿。况且人人说我打联垂好看,你想这话可妙?”宝玉听了,喜出意外,忙笑道:“这却很好。我亦常见官员人等多有跟从外国献俘之种,图其不畏风霜,鞍马便捷。既这等,再起个番名,叫作‘耶律雄奴’。‘雄奴’二音,又与匈奴相通,都是犬戎名姓。况且这两种人自尧舜时便为中华之患,晋唐诸朝,深受其害。幸得咱们有福,生在当今之世,大舜之正裔,圣虞之功德仁孝,赫赫格天,同天地日月亿兆不朽,所以凡历朝中跳梁猖獗之小丑,到了如今竟不用一干一戈,皆天使其拱手俛头缘远来降。我们正该作践他们,为君父生色。”……大家也学着叫这名字,又叫错了音韵,或忘了字眼,甚至于叫出“野驴子”来,引的合园中人凡听见无不笑倒。宝玉又见人人取笑,恐作践了他,忙又说:“海西福朗思牙,闻有金星玻璃宝石,他本国番语以金星玻璃名为‘温都里纳’。如今将你比作他,就改名唤叫‘温都里纳’可好?”芳官听了更喜,说:“就是这样罢。”因此又唤了这名。众人嫌拗口,仍翻汉名,就唤“玻璃”。

    因了这一出宝玉的心血来潮,此后芳官便在诸版本中多了许多个不同称谓,有时是耶律雄奴,有时是金星玻璃,而多半是仍称作芳官。看得读者好不眼花缭乱。而“金星玻璃”的名字一出,便替芳官坐定了“金派”女儿的身份,与黛玉替身儿的“玉派”龄官遥遥一对了。

    不过这一段的文字颇为奇怪,先是时间上不接榫:

    宝玉生日在四月春暖花开时节,却对芳官说:“冬天作大貂鼠卧兔儿带,脚上穿虎头盘云五彩小战靴。”提前大半年就惦记冬天穿什么了?宝玉是不是有点虑得太长远了?而且这是生日第二天,宝玉先改名为雄奴,又改为耶律雄奴,因为大家学着叫,竟至于叫出“野驴子”来,宝玉又觉作践了芳官,遂改名“温都里纳”,但众人嫌拗口,只呼作“玻璃”。

    连改了四次名字,从众人学着叫到叫错了韵,再到宝玉重改名众人再改,总得有个时间过度,有个熟悉和拗口的过程吧?

    然而当天下午就写道宝玉要推送佩凤偕鸾打秋千,两人笑谑:“罢了,别替我们闹乱子,倒是叫野驴子来送送使得。”

    ——这名儿是不是改得太快也传得太快了?

    再则意思也自相矛盾。

    宝玉说给芳官起番名是为了作践他们,那芳官成什么了?宝玉又如何肯这样对待芳官?事实上果然众人叫成了野驴子,芳官果然被作践了,这是宝玉的为人吗?

    再说满清对于中原来说就是匈奴,这段破口大骂边界异族对于晋唐诸朝的侵害,岂不犯忌?然后又欲盖弥彰地说“当今之世,大舜之正裔”,岂不违心?

    而且宝玉无端议起朝廷大事来,还是跟一个小丫头在聊,说得冠冕堂皇,岂不可笑?给个小丫头取个贱名儿就叫作“替君父生色”了?宝玉有没有这样浅薄无聊?

    这段话自相矛盾,语病甚多,且与曹氏文风颇不相符,很可能是补写者想表达自己的一些隐喻又怕太明显故作遮掩,却因水平不足而生凑强辞,弄得顾此失彼,难以自圆。

    占花名

    群芳夜宴占花名,每句诗都含意深刻,与元宵灯谜一样,是对《金陵十二钗》命运预言的补充。

    首先来看宝钗所拈诗句,“任是无情也动人”,出自唐代罗隐《牡丹花》:

    似共东风别有因,绛罗高卷不胜春。

    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

    芍药与君为近侍,芙蓉何处避芳尘?

    可怜韩令功成后,辜负秾华过此身。

    这首诗,每一句都有所指,形容宝钗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首联“东风”,向来代指权威势力,显然宝钗的成功是借助强权比如元春才成功的;颔联是宝钗的性格,沉默寡言,冷淡无情,同时解语花的典故是关于杨贵妃的,而杨妃正同时代表了元春与宝钗;颈联是未来的命运,芍药是麝月,宝钗又名蘅芜君,将来宝玉身边只剩下这两个人了,而芙蓉化身的黛玉和晴雯却都已香消玉殒,魂归离恨;尾联“韩令功成”又是一个典故,说的是唐朝时国人盛赏牡丹,追逐成风,京城令尹韩弘上任后,看到居第植有牡丹花,就令人砍去,表示不慕风尚的决心,喻示了婚后不久宝玉出家,斩断红尘,宝钗纵然嫁得好郎君,却辜负绮年玉貌,一生蹉跎,终究是辜负光阴了。

    接着,探春拈了“瑶池仙品”,诗句出自唐高蟾《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

    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

    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

    又是芙蓉,又是东风,而袭人很快就要抽到桃花签。诗中三种花仍然样样不落空,可见作者选这首诗的用心良苦。

    此前,探春判词里写: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

    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

    正是“东风”送走了探春!

    而探春在元宵节所作的风筝灯谜是第二次暗示:

    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

    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

    竟然处处都关“东风”的事!正是“东风”使得探春骨肉别离,而且是在清明节的时候远走他乡的,如此证而又证,可以无疑。

    此回占花名,是探春第三次和“东风”过不去,而这“东风”的来历和远行的理由也点得更清楚了:“得此签者必得贵婿”。所以众人都说,探春将来是要做王妃的,暗示其远嫁蕃王的命运。

    书外读者与座中诸钗,看到这句“日边红杏倚云栽”,大抵都是会当成句吉祥话儿一笑而过的。然而人们往往忽略了,诗人高蟾做这首诗的初衷可不是为了颂圣,而是自叹身世,怀才不遇。

    诗题写得很清楚,这是在他屡试不第后所作,投给高侍郎自抒胸臆。意思是说京城自有无数贵戚,考进士近水楼台,得傍皇恩,而我好比秋江上的芙蓉花,远离权贵之地,没有什么背景,自然名落孙山,但是我也不会抱怨,只投下这篇诗稿,等待垂青。

    这里的东风,明明白白,指的是皇权的势力。而这自怜自傲侍机飞升的心态,像足了探春,让探春拈中此签最为恰宜——后来可不是飞渡江风做凤凰了?

    李纨抽到的老梅,出自宋代诗人王淇的《梅》:

    不受尘埃半点侵,竹篱茅舍自甘心。

    只因误识林和靖,惹得世人说到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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