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页 及至躺下来,更是“两个眼珠儿直直的起来,口角边津液流出,皆不知觉。给他个枕头,他便睡下;扶他起来,他便坐着;倒了茶来,他便吃茶。”完全是魂离七窍的形容。袭人请了李嬷嬷来,以为积年经世故的,谁知掐了下人中后,竟捶床捣枕地大哭起来,说是“不中用了”! 袭人急怒之下,径来潇湘馆向紫鹃问罪,也不管当着黛玉的面,且黛玉刚刚服药,便上前道“你才和我们宝玉说了些什么?”又说:“不知紫鹃姑奶奶说了些什么话,那个呆子眼睛也直了,手脚也冷了,话也不说了,李妈妈掐着也不疼了,已死了大半个了!连李妈妈都说不中用了,那里放声大哭,只怕这会子都死了!” 这就和今天的小孩子打架,家长跑到对方门上撒泼讹诈一般,非常的不得体。首先两个孩子打架尚难分是非对错,何况宝玉是个大人,还是个主子。宝玉虽然是和紫鹃分手后回来出了事的,但怎么就能断定是紫鹃的错呢?其次,袭人毕竟是仆,黛玉是主,一个怡红院的丫头跑到潇湘馆里闹事,就算要找紫鹃麻烦也可以私下询问,怎么可以当着黛玉的面叫骂,成何体统?第三,黛玉是病人,又刚服过药,府中上自老太太下至仆婢丫鬟无不耽待体谅,袭人不是素以端庄温柔为名么,怎么这样目中无人起来?到底逼得黛玉把刚吃下的药“哇”一声全吐了出来,又抖肠搜肺炽胃扇肝地痛声大嗽,一时面红发乱,目肿筋浮,喘得抬不起头来——这要是宝玉在此,得心疼怜惜成什么样儿啊? 可是袭人全无顾忌,完全把自己当成宝玉之妾、黛玉之嫂的身份,得理不饶人地一味指责,而且夸大其辞,说宝玉“只怕这会子都死了”,这不成了空口白牙诅咒主子么?倘若宝玉真要死了,你不守在怡红院,还跑到潇湘馆做什么?急怒伤心都可理解,但谁给了她这么大胆子,敢不把黛玉放在眼里,径直做起宝玉的代言人了呢? 就冲着王夫人那二两银子抬举的! 她明知道黛玉才是宝玉心中最重要的人,但是她已经提前上了宝玉的床,还得了王夫人的暗许,自认为做定了花姨娘的,而黛玉的将来还去留未卜,甚至很大程度还决定于她的舌头倒向——她不是已经私下里向王夫人进过谗言了么——所以胸有成竹,全不拿黛玉当回事。并且,她在黛玉和紫鹃面前提起宝玉的口吻,一口一个“那个呆子”,“那傻子”,与其说是女人形容自家男人,不如说做娘的称呼自家孩子,“我那傻儿子”,主人翁意识爆棚。 但是黛玉一心只在宝玉身上,哪里顾得上计较这些尊卑对错,忙命紫鹃快随了袭人去。 待回到怡红院时,贾母王夫人都已经在那里了,可谓省笔之法。那贾母五内俱焚,然而见了紫鹃,表现却极为特别—— 谁知贾母王夫人等已都在那里了。贾母一见了紫鹃,眼内出火,骂道:“你这小蹄子,和他说了什么?”紫鹃忙道:“并没说什么,不过说几句顽话。”谁知宝玉见了紫鹃,方“嗳呀”了一声,哭出来了。众人一见,方都放下心来。贾母便拉住紫鹃,只当他得罪了宝玉,所以拉紫鹃命他打。谁知宝玉一把拉住紫鹃,死也不放,说:“要去连我也带了去。”众人不解,细问起来,方知紫鹃说“要回苏州去”一句顽话引出来的。贾母流泪道:“我当有什么要紧大事,原来是这句顽话。”又向紫鹃道:“你这孩子素日最是个伶俐聪敏的,你又知道他有个呆根子,平白的哄他作什么?”薛姨妈劝道:“宝玉本来心实,可巧林姑娘又是从小儿来的,他姊妹两个一处长了这么大,比别的姊妹更不同。这会子热剌剌的说一个去,别说他是个实心的傻孩子,便是冷心肠的大人也要伤心。这并不是什么大病,老太太和姨太太只管万安,吃一两剂药就好了。” 这里贾母的情绪一波三折,起先是“眼内出火”,“骂道”;及见宝玉哭了出来,又拉紫鹃给他打,让他出气,这都非常合理;然而问明缘故后,却只流泪说了句:“你这孩子素日最是个伶俐聪敏的,你又知道他有个呆根子,平白的哄他作什么?”其后,又因宝玉始终拉着紫鹃不放,便命她留下伏侍,还细心地唯恐黛玉那里不便,拨了自己的丫头琥珀去潇湘馆听差。可见无论是对紫鹃,还是对黛玉,都没有任何不满。 从前金钏不过和宝玉说了一句顽话,便被王夫人逼得跳了井;而这紫鹃的玩笑比天大,几不曾要了宝玉的命去,还闹得天翻地覆,合府不安,照说就是打死也不冤,换作别的丫头,怕不早已撵出去八回了。为何偏偏对紫鹃,别说罚,就连重话也没一句,便轻轻放过了呢? 惟一的解释就是:紫鹃的作为,正投了老太太的缘,合了老太太的意。故而,才会非但不罚,反而得了一句“最是伶俐聪敏”的考语,简直是赞许有嘉的。 紫鹃原是老太太身边的人,对老太太的意思是心领神会的,如今又一心一意替宝、黛两个筹划,因摸不准宝玉的心思,故意的拿话激他,使矛盾浮出水面,逼出个青天白日来。而宝玉的大吵大闹,让合府的人都知道了他的心意,宝黛情呼之欲出,所有知情不知情的人都看得明白,是瞒也瞒不住的了。而这正中贾母下怀。故而紫鹃虽闯了弥天大祸,贾母却毫无愠色,反而有些鼓励的意思。 而且她将紫鹃留下给宝玉使唤,固然是因为宝玉“死拉着不放”,同时也是一种默许与暗示:如果将来黛玉嫁了宝玉,紫鹃自然也是跟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过。 贾母的形象在高鹗的伪续里弄得不伦不类,也使很多读者误解了她,以为她喜钗厌黛。实际上,黛玉是贾母的亲外孙女儿,又是自小接来身边养大的,若将她嫁了宝玉,一个孙子,一个外孙女儿,天长地久地守着自己,正是遂心如意的事情,这件事不知在她心里盘桓了多久,但因为有个王夫人,有个薛姨妈,一直不好宣诸于口。如今紫鹃这一闹,错有错着地将事情通了天,也给众人点了个醒儿:宝玉喜欢的人是黛玉,别人可是没指望的。 而薛姨妈是最不愿意接受这警告的,故而睁着眼说瞎话,自欺欺人地说了些姊妹情深的废话,看见也当看不见。但是从这以后,薛姨妈的态度是多少有些改变了,不但突然对黛玉亲热起来,认了她作义女,还主动提出“四角俱全”的话来。可见紫鹃的计谋奏效,而贾母的暗示是起了作用的。 同时,这一回也着实写出了宝玉同紫鹃之间的一点温情。 不但在宝玉病中时,紫鹃用心伏侍:“有时宝玉睡去,必从梦中惊醒,不是哭了说黛玉已去,便是有人来接。每一惊时,必得紫鹃安慰一番方罢。”“紫鹃自那日也着实后悔,如今日夜辛苦,并没有怨意。” 而且宝玉病痊,紫鹃告辞离去时,宝玉又有文章:“我看见你文具里头有三两面镜子,你把那面小菱花的给我留下罢。我搁在枕头旁边,睡着好照,明儿出门带着也轻巧。”紫鹃听说,只得与他留下。 ——这面小镜子,几乎有订情信物的意义了。宝玉自然不缺镜子,特特地向紫鹃讨了来,而紫鹃也答应留给他,是因为此前贾母让她留下服侍宝玉,已经有指其为配的意思;而宝玉心领神会,才会给了她一句“打趸儿的话”——“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 这个“咱们”,不只有宝玉和黛玉,还包括了紫鹃。宝玉给了紫鹃同生共死的许诺,紫鹃才会将镜子留与宝玉,也等于是交付了自己的终身。 这里,紫鹃不但在宝玉那里实实在在地“挂了号”,而且是“下了订”,自然是有资格列入十二钗又副册的了。 是夜回到潇湘馆,紫鹃对黛玉联床夜话,也有一番剖白: “我倒是一片真心为姑娘。替你愁了这几年了,无父母无兄弟,谁是知疼着热的人?趁早儿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节,作定了大事要紧。俗语说‘老健春寒秋后热’,倘或老太太一时有个好歹,那时虽也完事,只怕耽误了时光,还不得趁心如意呢。公子王孙虽多,那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要一个天仙来,也不过三夜五夕,也丢在脖子后头了,甚至于为妾为丫头反目成仇的。若娘家有人有势的还好些,若是姑娘这样的人,有老太太一日还好一日,若没了老太太,也只是凭人去欺负了。所以说,拿主意要紧。姑娘是个明白人,岂不闻俗语说:‘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 这番话推心置腹,体贴之至,哪是一个丫环能想得到、说得出的?完全是好姐妹谈心事。“替你愁了这几年”,是把自己和黛玉当成了一个人,一条心。 张新之曾如此解释紫鹃之名:“鹃鸟善啼,啼至出血。黛玉还泪而来,其婢自应名此。鹃血而紫,血泪殷矣。” 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