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流水潺潺》
在我想象中,个体户,上要受贪官污吏盘剥,下要受地痞流氓敲诈,个个练就一身滚刀肉功夫。没承想,我当个体户,环境极为宽松。工商、税务、城管、居委会、派出所,一听说我大学生自谋职业,都对我极好,没有任何人找我麻烦。庞大婶同情我,房租只要市场价的一半。唯一的麻烦是嗑南瓜子的帅哥带女人来闹过。我帮他们做的衣服明明合体,他们偏要说该胖的地方瘦了,该瘦的地方胖了。没把那女人的窈窕身材显出来。我面对两只鸡婆脸,怀疑南瓜子里的荷尔蒙是雌性的。我怕他们打我,只能主动免去他们的加工费。他们心满意足地离去,不再说衣服没做好。真是报应,谁让我先斩过他。
清晨,当黎明的晨曦透过窗帘,我仍然睡得死猪般沉。只有外面赶早做生意的吆喝声:“卖方便袋喽!卖方便袋喽!”能叫醒我。我惊跳起来,刷牙、洗脸、吃早饭。饭后在案板前站定,开始了一天的忙活。我必须在早晨八点,裁缝店开门前将当天要做的衣服裁好,然后手脚不停做到天黑。打烊后,我草草吃点东西,将当天收的沉甸甸一堆布料整理好,倒头就睡。然后又是清晨“卖方便袋喽!卖方便袋喽!”的吆喝声将我吵醒,周而复始开始新的一天。
然而,开业半年,我不得不关门大吉。
主要是技术问题。我的师傅是与人体一比一大小的纸样。这些进口纸样是按照模特的三围标准设计的。设计纸样的考虑不到大多数人三围不但不标准,还稀奇古怪。有一次,来了位女客人,前翘后撅,整个人呈巨型S状。我做的西服她套上,像燕尾服,后摆拖老长。尽管她一再说:“胖子衣服难做。胖子衣服难做。”不让我赔,我还是另起炉灶另买布,为她重新做了件,修正了之前犯的错误。
大量的修错改错浪费了我大量的时间,损耗了我来之不易的金钱。工作量倍增,腰包却鼓不起来。长时间超负荷劳作损耗了我的体能,甚至残害了我的脑子。残次品率越来越高,连做得滥熟的衣服都做错了。这是种恶性循环,越累越出错,错越多越累。关门大吉那天,清晨我起床昏头昏脑,眼前一片金蛇狂舞。朦胧中我将当天要做的一堆布料一口气全裁坏。在惊出一身冷汗后,我当机立断,关了门。认识到我当不了老板,是打工的料。
接下来的日子,我早晨只要听到“卖方便袋喽!卖方便袋喽!”心就巨痛,要自我安慰良久:
“你又不做裁缝了,你怕卖方便袋的干嘛?”
“别理这催命鬼,你可以睡到自然醒。”
那只该死的揪得我心痛的铁手才肯放松。
起床后我游魂般在街上瞎逛。深深体会到散落在街角旮旯那些裁缝店店主人的坚韧,体会到有些人靠做裁缝起家,做成了很大的服装品牌的人之聪慧毅力。比起那些叱咤风云,彪炳史册的伟人,他们用艰辛的劳动肩起生活的重担,是社会进步的添砖加瓦者。是改革开放的实践者,是中国由穷变富的身体力行者。
我决定离开这个地方。通过一段时间的努力,终于找了份做编辑的工作,之后结婚,生孩子。
庞大姐听说我做了编辑,大惑不解,问:“你连裁缝都做不好,你能做编辑?那可是要有大学问的。?
我说:“我读书十六年。学裁缝只不过是业余时间的小戳小倒,花了不到一年功夫。我当然能做好编辑做不好裁缝拉!”
庞大姐说:“做编辑的工作很开心吧?成天看看书,你不是最喜欢看书吗?”
我说:“开心?想看的不想看的都得看,绝大多数是不想看的。你以为那是看书啊?那是工作。你以为做编辑是个轻巧体面的活?很累的。”
正说着话,庞大姐那桌有人叫她,她答应了声,临走双手拉我手,让我一定去她家玩。
婚礼结束后,我本想当天走。明娟芳留我多住一天,我也想抽空去庞大婶家看看,就答应了。
明娟芳两年前骨折。因为骨折在办公室,算工伤。开了第一刀后的一年半,她都是尻以代踵,只能屁股坐床上挪动。右腿笔直,不能弯曲。我觉得这不可思议。伤筋动骨一百天,她都几百天了?还说正准备开第二刀。我想起父亲曾经在沙发边跪一跪,跪碎了半月板。医生说一定得开刀,他不肯,之后用各种中医药疗法治好了。父亲之后去温泉疗养,见几个拄拐杖的,一问,都是半月板损伤开了刀的,手术失败,离不开拐杖了。父亲深为自己庆幸,庆幸自己没让医生在半月板下手。明娟芳准备开第二刀前,我给她寄了大量的中药,喝的、贴的、敷的,都是父亲当年用过的药。可她很快又开第二刀,用公款十几万,至今腿骨长不好,我不知她何时能丢掉拐杖。
我们一起进她家后,明娟芳拿出我寄给她的所有中药,让我带回去,说她把这些药拿给为她主刀的骨科大夫看,大夫说,那些药没用,都是骗人的。我一直劝她测骨密度,骨折大多是骨质疏松。办公室随便摔一跤就弄成这样,很不正常。要说摔跤,我比她会摔多了,有一次,为了显本事,我骑车硬要骑过路面一个高高的隆起,结果被从车上弹了出去,滚多远,躺在地上。旁边经过的摩托车、小汽车虽然跟他们毫无关系,都停下来,做出要救我的架势。我朝他们挥挥手,命他们开路,因为我自知没事。还有一次在超市,我踏过一块铺在地上的纸板,纸板滑了出去,我被滑了一米远后摔了一身油。原来纸板下是一瓶跌碎的橄榄油。我爬起来后,超市工作人员问我要不要赔偿,我说,那就陪我两瓶油吧。他们欣然从命。我觉得不吃亏,那油很贵,两瓶要几百块,跌一跤跌来几百块,很好,下次去超市最好让我多跌些类似的跤。我觉得占了便宜,谁知超市也觉得占了便宜,之后几个超市营业员围过来,夸奖我大度,有正能量。说前不久,超市也碰到个跌跤的,弄了他们几千块,非要超市送去医院,做各种各样检查。我不怕摔跤是我自己有底气,我不缺钙,我每天要喝三杯奶,早、中、晚各一杯,还从不打伞。看到人打伞总觉得奇怪,干嘛要那么怕太阳?当年父亲就是缺钙,才跪一跪就跪碎了膝盖。他在养腿过程中总是呆在室外晒太阳,还用了各种各样的补钙方法。明娟芳说两次开刀她不知道医生是不是测了骨密度,所以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缺钙。我劝她一定要下楼多晒太阳,她怕腥,不肯吃牛奶,我说,那就吃点钙片吧,比如21金维他,价廉物美,不错。她说上次给燕燕买冬虫夏草,给她做婚前恶补,让她补好了早早怀孕。药店搭送不少21金维他,都被她甩了,絮絮叨叨讲了无数次,她甩了21金维他。
上个月明娟芳父亲去世,她在QQ中跟我聊很久,说母亲哭哭啼啼的,快八十的老太太。真可怜。我力劝她接母亲来,反正她也一个人,权当做个伴,还尽了孝。我母亲去世后父亲就住我家。谁知长时间的QQ商量全成了废话。她不肯接母亲来,说母亲的子女那么多,干嘛要她来独自承担养老送终的义务?我随身带着一种保健品,是用牛奶养着喝的,效果不错,我分给她一半,让她也用牛奶养着喝,既去了奶腥,又补了钙,对身体还有保健作用。她接过我分给她的保健品,对着口杯左看右看,左闻右闻,然后赶紧表情凝重地上网查,看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好像怕我用毒药害她,我不高兴了。
我说:“你上次收到我寄给你的中药,打了很多长途电话,考察药品性能、真假,价格的贵贱,仿佛我要用假药来害你,用高价药来骗你钱似的。你做事仔细,凡事想弄个水落石出本无可厚非,我只是弄不懂,你查证明后又干嘛打电话通知我?是告诉我没用假药害你,没骗你的钱吗?我给你寄药就声明,药是送你的,虽然花了我几千块,相对于你开刀的钱,连个零头都不到,只要治好了你的腿,我就觉得值!你花共产党十几万不心疼,真治好了你的腿我没话说。结果呢?共产党的钱又不是大水淌来的,都是你单位同事辛辛苦苦挣来的。你自从腿断后,再也没给我打过电话,都是我打给你。你腿没断前给我打电话都是用单位电话,单位电话打不上了,你就不打了。我从不用单位电话打长途,都是用手机给你打,我打电话不要钱吗?这些都是鸡毛蒜皮。你连给我打一个长途电话都舍不得,给药厂打长途却左一个,右一个,就为了验证我药的真假,价格的贵贱,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你坚持要开第二刀,那是你的自由,反正不花你的钱,你相信医生不相信我,这也正常,毕竟我不是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