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之殇(一)-《流水潺潺》

    吴教授感觉自己快死了,也不知从哪里跑来个歹徒,用505胶水将他肛门封住,他的废渣无处排泄,全从嘴里出来了。吴教授踉踉跄跄奔卫生间,头伸进马桶,边吐边向家人立遗嘱:“不要救我!让我去死!不要救我!让我去死!”

    家人只有一个,是吴教授妻子袁帅。两人的独生女吴咪咪已经结婚,另买了房,住隔壁小区。袁帅是业余歌手,喜欢去KTV飙歌,是德德玛、蔡琴、邓丽君的忠实拥趸,自称女中音,自诩能把女中音唱出“依稀乎丝竹之音,仿佛乎麝香之味”。吴教授是大学中文系的,听老婆自吹自擂,想杀她的威风,说:“有一秀才,寿终去见阎王。阎王偶放一屁,秀才为讨其欢心,献上《屁颂》一篇:‘高竦金殿,弘宣宝气,依稀乎丝竹之音,仿佛乎麝兰之味。臣立下风,不胜馨香之至。’阎王听了《屁颂》大喜,遂赏寿十年,送秀才回阳间。”

    袁帅虽然不才,也是文学爱好者。当初考大学,两人只能考一个,否则没饭吃,她主动让贤。如今,老公成了教授,自己什么都不是,还被讥笑将屁当歌,不以为然,因地制宜,可以化腐朽为神奇。比如女人长痣,是个污点,却自称美人痣,污点成亮点。阎王放屁跟人放屁一样,肯定臭,被秀才巧妙利用,大行阿谀术,多活十年,屁声就比歌声动人。

    袁帅此刻正梳妆打扮,要去赶一个局子,几个老太婆一起去KTV。听到卫生间有异动,急忙赶过来,顿时像看恐怖片《夜半歌声》,见了片中那张被硫酸毁了容的鬼脸。吴教授仍不停地遗嘱:“不要救我!让我去死!不要救我!让我去死!”袁帅像得了帕金森般抖着手拨通了女婿电话。

    女婿小名大头,头大如斗,高大威猛,自称韩式花美男。这话让《来自星星的你》中的都教授听了肯定生气,人家是正品,头比大头小多了。

    大头架起垂死挣扎的岳父,强行至其车后座上。袁帅配合,庞大的身躯抵住老公,不让他乱说乱动。大头开车飞快往医院赶。

    进医院走绿色通道,当天便置吴教授于手术台开膛破肚。医生见了吴教授破开的肚子束手无策,吴教授肚里肿瘤像鹅卵石,满腹开花,医生无法动刀子,只能将破开的肚子又缝上。吴教授昏头昏脑经历一次剖腹产,遗憾的是没把那群贼头贼脑的宝宝——死神的使者肿瘤产下来。医生为吴教授造一瘘口,因为吴教授排泄系统被肿瘤占领,失去了功能。前门不通,开扇后面。至此,吴教授辛勤工作几十年的肛门退休。吴教授活着,拉屎就拜托瘘口上的屎尿袋了。医生推测吴教授还有三个月寿命,肚子里装那么多贼骨头,有多少营养进去,不被它偷走?

    袁帅至此方有空回忆老公近年来的点点滴滴:脸呈现菜色、舌敝唇焦、囚首垢面,个性乖戾、谈吐着三不着四,口喷恶臭,跟他跳舞得别着头,免得被他的口臭熏昏,还成了太监。又讳疾忌医,一说让他去医院做全面检查,就犟着头发飙:“你咒我死?你干嘛心那么狠,巴不得我早死!”吓得她赶紧闭嘴。原来他养了一肚子妖孽,才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年轻时那个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爱人杳无踪影了。唱歌的唱;“最浪漫的事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吓!胡扯八道,他压根没跟人一起慢慢变老的经历,唱得轻巧。慢慢变老吓得死人,怎么会是最浪漫的事?

    袁帅觉得老公变得不像人了,其实,她跟从前比也判若两人。曾经的她,肤如凝脂、亭亭玉立,像《陌上桑》中的罗敷,有“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的魅力。岁月这个老巫婆,让她曾经的小蛮腰魔术般变粗,整个人变得像台双开门冰箱。袁帅又最爱“好汉老提当年勇”,追忆当年自己如何羞容闭蕊。年轻人瞄瞄眼前这尊庞然大物,感觉她妖言惑众。同龄人自然见过真佛,见她死魂灵上望乡台般频频招幡,都劝她好生保养,别让自己从鼻青脸肿再往面目狰狞发展。

    家里出了这等大事,两人的独生女吴咪咪出差从外地飞回来。此时,吴教授已被从手术室推出来,仍处于昏迷状态——麻醉药还在。袁帅因赶回家取日用品不在医院。吴咪咪与大头双双坐病房外走廊椅子上瘟头呆脑想心事。袁帅进病房见老公裸体闭眼躺着,挂着屎尿袋,吊着吊瓶。虽然病房里暖气足,不怕冻着。但人还活着,要有人权,人权的第一要素是尊严。医院真是刻薄鬼,仿佛知道癌症让男女都中性了,病房里的病友竟然是个女的,患乳腺癌。在异性面前不穿衣服,失去了尊严,也就失去了人权。这种男女混搭的病房风格袁帅走遍全国没见过,不知是否向老外学的。袁帅觉得人得了癌症真可怜,本来就要死要活的,医院还不让病人男女有别,让一对男女齐头并进躺着,其中有人还赤身露体。站在那女病人角度帮她想,她也够闹心的,本来拼尽力气跟死神搏斗就够累,还弄具不三不四的异性裸体睡边上。

    女儿也不把老爸当人,把他当类人猿。吴咪咪大头见袁帅进病房,也跟进来。

    袁帅一边帮老公擦洗着装一边心生怨怼,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养了三十多年的女儿,真打仗不上前线,只会坐战壕发呆。老吴平时是怎么疼她的?老两口房子原本在闹市,老吴吵死吵活要卖了,搬到咪咪隔壁小区重买。那儿是郊区,生活上诸多不便,老吴却甘之如饴,每天下了课急匆匆往女儿家赶,当他们老保姆,贴钱贴时间精力。烧给他们吃,煮给他们喝,看外孙龙肝凤髓似的,仿佛他老来得子,比咪咪小时候疼爱多了,隔代亲亲得变态。大头有时候骂儿子,骂得老吴想揍他,但不敢,自知打不过大头。老吴没袁帅有种,袁帅为家务事跟大头打过,泼命抓大头脸。大头怕破相,把背对她,被她将大头屁股踢好几脚。战斗结束后大头对咪咪诉苦,说:“我的腰椎间盘被你妈踢突出来了。”这话由咪咪反馈回来袁帅断然否认:“我踢了他屁股,又没踢他腰!难不成他屁股上长着腰椎间盘?”

    此时,吴教授的弟弟妹妹、袁帅的弟弟妹妹相继赶到,连袁帅八十多岁的老母亲也独自打着的赶到医院。吴教授父母早逝,过不了奈何桥,否则,肯定第一时间赶到。

    众人排了班,老吴弟弟、袁帅弟弟一递一天值夜班,老吴妹妹、袁帅妹妹一递一天值白班。咪咪大头家里有孩子,上小学了,虽然有大头妈每天接送,考虑到年轻人工作忙,没排他们班,他们只是下了班过来看看。袁帅虽然没排班,但她白天一直呆在医院,忙这忙那,只有在夜深人静时回家睡几个小时。

    袁帅深夜独自到家,成夜失眠,人一天比一天瘦。双开门冰箱要成单开门的了。她曾经疯狂地想减肥,电视上明星做广告的减肥产品她全试了,完全无效。有一阵,她要去做“溶脂术”,就是在穴位注射药物,溶解脂肪,穴位注射的药物叫“溶脂素”,因为老吴不肯拿出几万块的费用,还训斥她:“减什么肥?杨贵妃一百三十八斤,还有狐臭,唐明皇看着得劲,她就是千古美人。”

    袁帅强调她比杨贵妃胖,有一百六。吴教授反强调,用现代标准,美女都在一百斤以下,她一百四,是标准的肥婆,你一百六,是标准的肥肥婆。只要我喜欢,就不是问题。你变得再丑,我都不会说你一句。

    袁帅想想也是,女为悦己者容,总是想瘦。瘦了变美,美给谁看?除了老吴,谁有空看!她才没去做“溶脂术”。还好没去,后来她听说有人做“溶脂术”全身溃烂,为此还劳民伤财打官司,才明白老吴的吝啬是英明。

    长期以来,她身上的脂肪像地沟油,日积月累,不法商贩不肯来收购。老公的病像一只神奇的手,拔去了她肥胖肉身上的气门芯,使她像充气娃娃般憋得很快。

    她不敢回卧室,在客厅铺了张小床睡。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任何一点点响动都会惊出一身冷汗,以为鬼来了。人处江湖,心挂庙堂,时时刻刻想着医院里的老吴。想到老吴,她产生椎心泣血之痛。

    躺在诺大的客厅中,她想到卧室的席梦思,那是张夫妻两睡了几十年的双人床,承载着夫妇浓浓的爱。如今丈夫将离她而去,今后的人生,她将踽踽独行。她觉得恐惧,深深的恐惧。她想不通的是,为什么配偶间一个人先走,另一个人会产生强烈的恐惧,而此恐惧非同床共枕者往往没有。袁帅想起母亲在父亲去世后,不敢独自呆在父亲临终的房间,睡父亲临终睡的床。而作为子女,她敢独自呆在父亲临终的房间,睡父亲临终睡的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