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流水潺潺》

    还好,儿子金钱这方面遗传钱家,跟葱蒜没有仇。

    为了他的仪容仪表,自己再忙,他的西服是每天必须要熨烫的,领带是赤、橙、黄、绿、青、蓝、紫,繁花似锦几十条,每天自己还当参谋总长帮他选着戴。那年自己跟儿子一起去外地考察想报考研究生的学校,去了没多久,到家发现家里像开了个网店:柜子里衣服全堆床上,领带横一条竖一条陈列于沙发。他说要去喝喜酒,找不到穿的戴的。

    自从发现他是个赔钱精,自己先是苦口婆心劝;“咱家什么都不缺,你好生在家呆着,赚什么钱?”谁知他眼一瞪,甩过来两个字“自私!”并长篇大论说一堆:

    “不错,我们两都拿不少,儿子学的是建筑,一个人拿得比我们两个人还多。在寸土寸金的上海,房子自己买,没要我们一分钱。但你想过没有?我是农民的儿子,我家就我读了大学,通过知识改变了命运。但你不知道,是我全家的付出才成就了我。我上大学那阵,家里穷得我没敢跟你提,怕你嫌贫爱富,投入现在叫高富帅的怀抱。我父母、弟弟妹妹,是他们勒紧裤腰带,从牙缝里省钱供我读书。现在我什么都不干拿高薪,我弟弟没文化,我帮他介绍不少好工作他干不了,只能给人送水,送很重的一罐水去六楼才拿两块钱。我妹妹文盲,只认识人民币,自己的大名都不会签,需要签名都是按手印,一生按了无数手印,五十岁的老太婆了,还不能在家养老,要去给人家当保姆。我父母快九十了,一辈子省吃俭用,我想让他们不愁钱,身心舒坦地离开世界。我弟弟送水送不久了,一岁年纪一岁人,体力不行了。我妹我也不想让她当保姆,很累的,还受气。有一家的女主人不工作,靠老公,成天躺床上沙发上歪歪倒倒家里还雇保姆。女主人成天板着脸,表情刁钻古怪,一声不吭。我之所以急急忙忙退休,就是为了他们,不是为了我家。”

    钱涌泉说:“你要挣钱我没意见,但我建议你别做这种凌空蹈虚的保健品生意,做实打实的,哪怕去小区门口开大排档,卖牛肉汤、烧饼。千万别再卖保健品,那就是变相传销。”

    金生听钱涌泉让他去小区门口卖牛肉汤、烧饼,恨不能一巴掌呼她脸,但他不敢。对于家暴,他只敢意淫,不敢实行。但他有对付老婆的秘籍,就是把她的话不当话,她没门!钱涌泉不傻,领教他心中的BB窍,见他屡教不改,也有自己的策略,将他从心肝宝贝降格为空气,不再每天从头顶服侍他到脚底板。金生需要被人关注,当干部他每每作报告,总耀武扬威“嗯!嗯!”之声夹杂其中,目的是为了引起听众高度关注。突然报告没得做了,又得不到老婆疼爱关注,老婆的疼爱关注是他最后一点精神餐饮。一开始他极不适应,常去哥们处诉苦,说他被老婆的冷暴力折磨得快崩溃了。此话反馈回来,钱涌泉很得意,“哼,就是要杀杀你的痴心,生意做不下去,乖乖在家呆着。”

    谁知金生只是说说而已,不但不崩溃,反而迅速适应了冷暴力,每天比以前更忙了,成天开着奔奔跟出租车司机似的在路上奔。反正回家也没得吃——老婆不烧饭了。干脆吃了饭再回家,东搓一顿西搓一顿,将筷子伸进别人锅里。有时下饭馆,光杆司令没人陪嫌没面子,点不少菜,装模作样接个电话,吼一嗓子:“菜都点了,你们还不来!”然后顾自吃起来。钱涌泉还见过他在小曹、小赵、小刘店里噌食,心中“咯噔”一下。

    钱涌泉也曾想将两人的工资卡从他公、文包中收缴,没钱看你还投资保健品市场。又一想没用!他人脉广,朋友多,再不济还能去儿子那儿骗,弄个三五十万来没问题,堵了他的正路,他会往野路上跑。至此,钱涌泉只能收起冷暴力,命他回家吃饭。至此,将一辈子对他的俯首帖耳翻了个个,对他冷言冷语,恶言恶语。

    金生适应性强,对老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很快适应。可钱涌泉没金生那么适应性强,钱涌泉一辈子适应对他臣服的身心状态,就像一辈子裹小脚,突然解开裹脚布,人和脚都不适应,总像要跌倒。那条又臭又长的裹脚布害她得相思病。然而,既然解开过了,成了解放脚,人感觉跟以前大有区别。区别在于,明明要对他和风细雨,却下起了暴风骤雨。将一辈子没发过的雌威攒了钱般朝他发,发过又后悔不迭,不知该如何调整航向。唉!这个大海航行失去了舵手的年代!

    钱涌泉虽然立刻打住,还是惊动了邻居。隔壁姓余,是个老头,六十岁了,刚退休。

    老余老婆余太太是独生子女,余太太之所以成为独生子女并不是她爹妈当年搞计划生育,而是余太太的兄弟姐妹都在三年自然灾害中饿死了。命大福大造化大的余太太成了独生子女后,是她父母晚年的依靠。她娘家在百里开外的县城,她长驻娘家服侍二老。两人的两个儿子都已成家,余家只身独守空房,正看电视,一开始是新闻:有法国绿党女议员发言时遭男议员学鸡叫,女议员愤而住口。因为在法国,鸡就是鸡婆,鸡婆就是妓、女。议长决定休会一分钟,声援女议员。央视新闻播报员顺便还介绍曾有法国女住房部长穿白底蓝花连衣裙发言遭男议员学狼叫的羞辱。余先生觉得法国男议员如此爱好非人类动物叫是返祖现象,扒了他们裤子,光屁股上也许有尾巴。由尾巴老余想到一条狗,那狗得了肾阳虚,怕冷,五月天还穿着厚马甲,好咬人,那天他穿着长裤狗应该咬不到他,谁知这狗婊子养的撅起嘴,将狗头伸进他裤子,狠狠咬他一口,吓得他顾不得痛赶紧打的去医院打狂犬疫苗,忙得一天星斗。老余断定咬他的狗是条日本狗,是日本人养的,隔壁小区有日本人居住。老余觉得日本狗跟日本人一样,产自区区岛夷,蕞而小国,跟产自地大物博的中国狗,中国人有本质差别,喜欢咬人;有美国棱镜门监控丑闻爆料人斯诺登接受萨姆·亚当斯情报奖。斯诺登滞留俄罗斯机场那阵老余操碎了心,老余对上辈子是苏联的俄罗斯不放心,担心斯诺登被美国海豹突击队像对付本·拉登般消灭。直到俄罗斯接受斯诺登避难申请离开机场,老余一颗吊半空的心才落了地;有英国机场噪音扰民成居民健康杀手,此时,老余耳朵传来噪音,是邻居女主人发来的尖啸声。两家关系融洽,不是近年流行老死不相往来那种。老余忙去隔壁敲门。

    金生听到敲门声像听到了福音,忙起身去开门。

    老余长得像《红楼梦》中的癞头和尚;鼻如悬胆,目蓄宝光,当然,瘌痢头他是没有的,穿了套豹纹睡衣裤,像进来头直立的金钱豹。钱涌泉见老余进门不好意思,讪讪地低下了头,闷声不响。钱涌泉是老余忠实拥趸,粉丝。她欣赏老余肚子不大内存大,喜欢跟老余谈天说地、臧否人物、议论时政。只不过钱涌泉不来当下粉丝那一套,无孔不入的蛆般追逐偶像。甚至跑去偶像车库,跟偶像座驾合影,半夜三更敲偶像门,给偶像送宵夜……

    钱涌泉很不理解粉丝的怪异。她也是根老粉丝,喜欢众多名人;有政治家、作家、歌星、影星、IT业的领军人物……但她没有举动,只是喜欢他们改变国计民生的丰功伟绩、喜欢他们写的书、喜欢他们唱的歌、喜欢他们演的电影电视剧、喜欢他们发明了改变我们生活的电脑软硬件。她觉得如果自己也像追星族般发飙,累死偶像不说,还得累死自己。她读过一些名人被追的痛苦;

    大江健三郎说:“我得奖(诺贝尔文学奖)以后失去了私人生活,难熬之时,读《泰戈尔传记》。”

    泰戈尔比他更难熬,给别人写信发牢骚:“剥夺我幽居自我的权利,形同剥去牡蛎的壳,让它赤裸。现在,充满好奇心的野蛮触角已覆盖了我的一切。”

    张洁在《一个中国女人在欧洲》也描述道:“我一辈子也没享受到这么独来独往的快乐,总是人、人、人,弄得你不能放松一下自己的神经,生怕自己因神情恍惚得罪了谁。比方说,那会儿你的亲人正生命垂危,正在医院抢救。忽然有人闯上门,东拉西扯,说些着三不着四的闲话;或者有个说是认识你的人,带上一大帮你不认识的人,在你那两间拥挤而寒伧的小屋高视阔步,并且恨不得拉开你的抽屉,看看里面是否有香艳的日记或情书;或者某人介绍一位目的不明的男士来访,我甚至怀疑我是否在哪家报刊上登了一则征婚启示……诸如此类,不胜枚举。你都得遮掩自己的焦虑、烦躁,耐着性儿,陪着笑脸小心应酬。但是,因为你没有那么多闲话可说,你没有打开抽屉让人参观,更没有香艳的日记或情书,你让那位目的不明的男士大失所望……得,你转眼之间就变成混蛋。你骄傲,你臭不要脸,你伤风败俗,你写的东西是狗屁……你伺候过他一百次,一百零一次没伺候到就全功尽弃……”难怪据说北京有两个怪人,一个沈从文,一个钱钟书,两人都怪在谢绝拜访。其实,这一点不怪,是人都怕骚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