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宋亡根源-《宋神宗新传》
“圣上,大宋最大的敌人不是契丹党项,也不是冗兵冗官冗僧,而是钱荒。正是钱荒导致大宋元气大伤,财政日趋恶化,入不敷出。只是微臣思考了大半辈子都拿不出一个好办法,倒是圣上那句民间也可变法给了微臣启示,让微臣茅塞顿开。大宋的根基不在朝而在民,理财也应该是为百姓理财,而非为朝廷理财。”王安石与赵顼在交子储备房前对坐了下来。
“先生是茅塞顿开了,朕到现在也没有搞明白。”赵顼一副十分惭愧的样子。好歹后世也是大学毕业,王安石说什么,怎么都搞不明白,还真是严重打击了赵顼的自信。
“钱荒并非我朝独有,在唐朝开元之时,钱荒的弊端就开始越发明显,导致藩镇大量储备铜钱,长安钱荒加剧,国库空虚。最后藩镇割据,陷入五代之乱。我朝太祖皇帝定鼎天下,灭藩镇,无数金银铜钱再次聚集朝廷,钱荒问题得到了解决,大宋开始恢复民生,以致有今日繁荣。然而到了真宗皇帝时,国库所存的金银铜钱几乎消耗殆尽,铸钱监铸造铜钱的速度跟不上国库消耗的速度。仁宗朝时,在汴京民间一度出现无钱可用的地步,街市上的货物因而滞销,百姓深受其害,一时间民怨沸腾。为了摆脱钱荒,仁宗皇帝下令东南各州铸钱监所铸铜钱必须率先供应汴京。加上成都民间的十八商行发行的交子引发了大量的纠纷,朝廷把民间发行的交子转为官办,这才缓解了汴京钱荒的问题。但是,各地州县的钱荒越加严重,商贸繁荣的东南州县最为严重。这又导致百姓几乎无铜钱可征,只得征纳实物,这就给了官商勾结的机会,官员利用职务之便征收百姓不生产的实物,迫使百姓低价出售所产的实物,然后又得高价从商人购买那官府要纳税的实物,这一买一卖,百姓已经被盘剥干净。越是百姓大丰收,越是在这朝廷纳税的时候,钱荒就越发严重。百姓苦不堪言。”王安石徐徐为赵顼一步步解释钱荒导致的问题。
“先生勿怪,朕是越听越糊涂了。先生的意思是说大宋缺铜?导致铜钱铸造量不够,由而导致钱荒吗?”赵顼要发行交子的目的是受后世银行运作的影响,想通过商业银行的模式为朝廷负债运行提供贷款,然后再通过交子缓慢贬值的办法促进商业流通和发展。因为赵顼知道宋朝是半只脚已经迈进近代的朝代。繁荣的商贸和交子的产生,让赵顼对发展工商业充满了信心。
“不,大宋并不缺铜,英宗朝时铜产量近七百万斤。唐朝天宝年间,铸造铜钱量不过三十多万贯,而今日大宋每年所铸造的铜钱量达到了五百万贯。大宋现在田产的交易,每亩上等田产不过三贯钱,朝中大臣五品以下官员一年的俸禄也就是三十贯,而吏员更是不用发俸禄。大宋立国百余年,所铸新铜钱超过五千万贯,再加上改铸前朝铜钱,大宋铸的铜钱超过了六亿贯。另外,朝廷每年都会铸造二三十万贯的铁钱,金银的使用也并不少。为此,朝廷每年税收都在六千万贯以上,至少收回的铜钱也当在三千万贯以上。然而,朝廷征税每年回笼的铜钱却只有四百万贯,百姓几乎无铜钱可征。百姓无钱,朝廷也无钱,而每年输给北辽的岁币却是以银钱支付,这让国库空空如洗,不堪重负。”王安石继续解释道。
赵顼听到这里总算是听明白了一点。大宋不是真的缺钱,而是钱无法收回来。王安石一系列的数字,让赵顼非常吃惊。这才知道,后世为什么对宋朝这个朝代如此痴迷,而又说不清道不楚的原因。铜铁的具体产量赵顼不知道,但是依稀记得后世美国学者哈特维尔的对宋代煤产量的估计:十一世纪的宋代煤的产量,大致与十七世纪整个欧洲煤的产量相当。而十七世纪,正是西欧向近代迈进的关键性的一个世纪。当时的英国已经完成了资产阶级革命。
“先生,据朕所知,大宋是严禁铜钱输出境外的。凡是携带铜钱五贯以上出境外的都要处死。况且,不是在用布帛代替铜钱在流通吗?大宋所铸的数以亿计铜钱到底流到哪里去了?”赵顼又听不明白了。赵顼恼恨自己后世怎么就没有学金融学经济学。
见王安石说得口干舌燥,吕嘉问又不敢打扰,只能带着一帮人抬来了一张桌子放在赵顼与王安石之间,还冲了一壶茶。赵顼连忙亲手为王安石斟茶。
王安石习惯了赵顼的恩待,大大方方地喝了一口茶,接着说道:“钱荒根源,微臣总结为两点。一是蛮夷心慕华夏,大宋一朝铸币,除了大宋,还有北辽、西夏、高丽、日本四国,甚至南洋西域诸国都在用,还是国用。大宋对外商贸,输入量远远要大于输出量,蛮夷诸国贩卖货物至中国贸易,得了铜钱,却不购买中国的货物,而是专为铜钱而来。仁宗朝时,温州曾经长达一个月在闹钱荒,温州民间再无半文铜钱。原因就在于东海日本国商人在温州低价出售大量的货物,比如纸张、唐刀、白银这三样,文人爱纸,武人爱刀,商人爱银,这些东西让宋人几乎无法拒绝。这些货物在温州畅销半月,货物全部出售完后,也不进货,只收铜钱,一次就运走了二十多万贯。温州以及周边州县的铜钱几乎被搜刮一空。”
“大宋的纸张没有日本的好吗?唐刀不是前朝之物吗?大宋造不出来吗?白银也可以购买货物,为何要出售?”赵顼打断了王安石的话,这些问题让他想不通。
“大宋的纸张、唐刀的确没有日本的造得好。至于为什么没有日本造得好,相必圣上是知道的。大宋职差分离,一差多人,官员相互推卸职责,坐等升官,军器监的人多是子代父职,手艺没有学到父辈,钻营盗取朝廷之财的手段倒是越来越厉害。微臣原本就建议圣上整肃军器监。如今新法规定,朝廷所有作坊转为民营,朝廷只负责监管,倒是完全解决了这个问题。他们靠朝廷供养,却不思奋进,坐吃空饷。现在朝廷不养他们了,他们再不思进取,就没有饭吃了。白银虽然也可以购买货物,但是白银一块,数目非常大,市面上无法流通,除非是大量的货物购买。而且白银要分割铸成银锭非常困难,这个不只是日本人做不到,大宋要做到,也要花费大量的人力。中国所铸铜钱比日本的要精美,而且因为中国地大物博、货物众多,没有人会担心我朝铜钱买不到货物。因而四海之内,普天之下,皆用宋钱。各国信赖宋钱,各国贸易多用宋钱结算,大宋为此从中得利丰厚,便大量铸钱,但是铸钱越多,越是钱荒厉害。圣上所知,朝廷市舶司一直在严禁商人自行交易,采用官买和官卖的形式从中转卖,这不只是为了为了从中取利而已,重要的是防止铜钱在商人直接的交易中外流。”王安石徐徐解释道,不忘喝茶润润嗓子。
赵顼听完王安石的讲解后思绪万千,开始回忆起后世大学里学到的东西。到了明朝,因为铸银锭的技术进步,白银代替了铜钱,铜本位转变为银本位,钱荒似乎也就得到了解决,继而在明朝又出现了一股资本主义萌芽东西。不过即使是明朝,纸钞还是主要的货币。元朝,和现在赵顼规定的一样,禁用金属货币,完全用纸钞。只是元朝只知道用纸钞敛财,不知道为纸钞的价值担保,导致纸钞贬值,货币体系崩溃,最后不到百年就灭亡了。似乎南宋也是因为滥发纸钞,导致纸钞贬值,最后亡了国的。
“原来如此,先生继续。”赵顼恍然大悟,又给王安石的杯子里斟满了茶。
王安石微微一笑,这些话他并不是没有对其它人讲过,但是听明白的人几乎没有,发表见解的更是没有。现在官家求知若渴,让王安石越说越兴奋。
“这钱荒的第二个原因,还在于朝廷长期把持铜铁的生产,甚至在民间禁用铜器。禁止是无法解决百姓,特别是有钱的兼并之家、富商大贾对铜器必然的需要。物以稀为贵,越是禁止用铜器,铜器的价格越是高昂。民间多销铜钱为铜,制造铜器,其中所得竟然是铜钱的十倍。铜器比铜钱更为值钱,又使得百姓地主商人官员大量地储藏铜器,以备将来惠及子孙。销钱为铜,私造铜器之风比田产兼并更为恶劣。大宋之困,大宋之贫,大宋国库之空虚,皆是钱荒导致的。而今时今日,商贸繁荣胜前朝百倍不止,商税收入已经不低于农税了,但没有铜钱,就得以物易物。导致货物售卖不畅,百姓买不到货物,商人的货物又卖不出去。货物挤压,百姓困顿,大量的财富大量的税收就这样流失了。圣上,不解决钱荒,不为百姓理财,大宋便无法变法图强。”王安石似乎是在坚定赵顼推行交子策的信念。
听到这里,赵顼总算是明白钱荒是怎么回事了。赵顼后世为了写王安石的论文,读了很多有关王安石的书。这个钱荒的问题,在王安石变法期间,得到了很大的缓解。原因就在于,王安石规定,在缴纳一定比例的税收后,允许携带铜钱出境,在国家垄断了原铜生产的基础上,也放松了对铜器铸造和贸易的限制。最后,铜器价格下跌,百姓不得不把储藏的铜器拿出来流通,这进一步促使铜器价格下跌。铜器价格下跌,百姓商人也就不会再销钱为铜了,钱荒问题得到了缓解。可惜王安石变法昙花一现,宋朝又走回了原来的老路,钱荒问题继续蔓延而且变本加厉。最后,终宋一世都没有摆脱钱荒的阴影。没有王安石这样的理财高手,宋朝后来滥发纸钞,劣币横行,货币体系混乱,为了应付辽金蒙古带来的战争,交子会子关子等纸钞一再贬值,那真是民不聊生。这种情况下,宋朝不灭才怪。
“先生大才,朕受教了。朕有先生这样的大才,变法焉能不成功?”赵顼兴奋而且情不自禁地拉起了王安石的手,大笑道。
赵顼太高兴了,没有想到在宋朝还能碰到一个能媲美后世经济学家的人物。知音难求,王安石和赵顼相识大笑。
“圣上,交子发行,的确解决了钱荒和很多理财的问题,但是新的问题也很多。交子的发行,不可心急。钱部人才缺乏,微臣希望圣上把沈括调到钱部,就任钱部郎中一职。”王安石微笑着叮嘱道。
“沈括?是是是,一切依先生的计划行事。”赵顼连连点头同意,心里却在想:“沈括不是科学家吗?难道也是一个经济学家?”
“圣上,朝中大臣都在向微臣靠拢,圣上的手腕的确了得。但是过犹不及,君实已经非常不满了。君实之能不输介甫,圣上要多倚重才是。变法大计,少不了君实,圣上去上海镇的日子再往后推一推吧!君实那里,圣上不去的话,估计很严重。”王安石笑呵呵地说道。
“君实先生对朕有什么不满?”赵顼疑问道。
“呵呵呵,圣上去了就知道了。”王安石打了个哑谜。